第三章 志在万仞峰巅
• 表嫂之死
县医院门诊部,多了一位新来的中医大夫,身穿白大褂,脖子挂个听诊器,热情高,干劲足,工作一丝不苟,对病人非常负责。很快便有了反响:
“这位大夫以前没见过。”
“可能是新调来的。”
“听口音是咱本县人。”
“本县人,年轻哩。”
“态度真和气!”
“遇见这样的大夫,好象病就轻了几分。”
高家沟附近一带的病人首先认出了他:
“这位新大夫是高家沟的。认出来没有?”
“哎呀!那不是老高家的四儿吗?”
“对对,正是那四儿。人家官名叫高志海。”
“人不可貌相。小时穿得破破烂烂,可稀惶里!”
“在村里还受人欺负呢。”
“贵人遭磨难,人家现在可活得象个样了。”
“不是说在省里上中医大学吗?”
“一准是毕业分配回来了。”
“好医生!不管是当官的还是老百姓,人家一样和气。”
“好医生!好医生!”
高志海到县医院工作以来,的确受到了领导和患者的一
致好评。很快迈上了政治生命的一个重要台阶——加入了中
国共产党。
入党后,高志海有了很大变化。工作积极热情,责任心更强,要求自己更严了。因为他时刻记着自己不仅是一位医生,而且是一位无产阶级先锋战士。他同样常回顾一些少年旧轧如死孩沟的惨景,二号的死,还有村里的不少突然死去的人们。如果说以前想到这些事,是对亲人和乡亲们的惋惜、痛心的话,那么现在却是站在一个党员医生的角度反省。他感到,从他记事起病魔夺去那么多人的诊命,并非都
是不治之症。主要是因为缺医少药或是庸医的无能与失误。作为一位党的医务工作者,他感到这种状况再不能继续下去了。改变这种状况的责任历史地落在自己这一代医务工作者肩上。他首先感到自己肩负的分量。
一天上班时,高志海收拾完桌椅,刚刚穿上自大褂,表
哥第一个跨进门。未先开口溜自流。悲悲切切。他以为是患
了什么急症,忙说:
“表哥你坐下。有什么事?快说!”
表哥摇摇头;“你嫂她……”
“表嫂她怎么了?”
“她有脚病,这你知道。县里的医生差不多着遍了,没顶一点事。如今一天比一天重了,下不了床,光喝水不吃饭。你说咋办?”
高志海一听,心里吸了一口凉气。表嫂是他们高家沟的闺女,可
说深山出俊鸟,姑娘时出脱得如花似玉,楚楚动人。谁见了谁夸俊,都说是凭这副模样,也能找下挣工资的男人,会享一辈子福的。谁知命途多舛,快到找对象的时候,脚上生病,多方求治无效,只起下个可伯的名字,叫脚痨。俗话说;“脚痨手痨,阎王不饶。”既然阎王都咬牙切齿地盯上了,谁还敢娶她。表哥迷上了姑娘的容貌,想碰碰运气,才娶了她。
上中医学校之前。高志海并不明白中医所说的脚痨是什么样的病。现在他清楚了,脚痨就是骨疾的一种,西医叫骨结核。二哥也是死于此病,只是部位不同罢了。这的确一种让医生望而生畏的难治之症、何况已经到了下不了床、吃不下饭的地步!
表哥瞧着他,更感失望地问:
“表弟,是不是没救了?你说!你说!”
高志海赶忙调整了一下表情,尽量心平气和地说:
“这种病是比较难治的。但并不是绝对治不好,癌症还有治好的呢。药吃对了,治愈是有可能的。”
表哥绝望的神情中又有了一丝希望,忙说。
“表弟,你嫂的命就靠你了。你给去看看吧。”
高志海点点头:
“你放心,我会尽力看的。不过这不是急症,你先回,我下了班就去。”
表哥点点头走了。他送表哥到门口,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很是沉重。当然骨结核也有治好的病例,但毕竟是特殊情况。何况自己对这种病毫无研究。可以说,除知道它棘手、难治之外,别的几乎是一无所知。表嫂的命他能救得了吗?
下班之后,高志海没顾得上吃饭就往表哥家跑。进门一看,吓了一跳。没想到几年不见,那个花朵一般艳丽动人的姑娘,竞形容。瞧淬,骨瘦如柴;曾是深潭一般清沏的眼睛也变得呆滞晴淡。从形体到精神全变了,要不是躺到表哥的炕上,他绝不敢认她是表嫂。再看脚部,溃烂成洞,流脓不止,的的确确是骨结核中较难治的一种——外踝关节结核,而且发展到腰椎,溃口流脓,已经到了相当严重的地步。他吸了一口凉气,呆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表哥目不转睛地瞧着他的表情,捅捅他;
“到那屋开方子吧。”
说是开处方,实际是为了避开病人问个究竟。到了那屋,表哥战战兢兢地问:
“你看怎么样?有数没救?”
高志海平静一下心情,瞧着表哥说:
“我不能瞒你,病是很严重的,我没有一点把握,只能试试看,可我又怕耽误。所以你还是应当找有经验的老医生看看。我可以帮你……”
“你不用说了。”表哥失望地摇着头,“这几年,县里的好医生全看遍了,人家都说没办法,只推不揽。还去找人家?你就死马当活马治吧,治好治坏我无怨。”
“既是这样,我就试试吧。我晚上开处方,你明天来取药。”
“你就放开胆子治吧。”
这天晚上,高志海翻阅了很多医书,以解毒祛邪为指导思想,终于开出一张处方。开好后,又在药味上反复增减,药量上几经斟酌,直到天快亮才定下来。
上班之后,表哥来取药。当他见高志海眼睛红红的,接过处方时异常激动,瞧着药方说:
“方子是你开的,又下了这么大功夫,一准会顶用。”
对于表哥的信任,高志海心里很觉不安,以至手脚无措,不知说什么好,半天才讷讷说道:
“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先试试吧。要是见效,就接住多开几副。要是没效,就改方再试。”
在没把握的情况下开药,头三副药往往是投石问路,高志海也是这样。头三副药吃下了,毫无效果,忙翻医书改方。又开三副吃下,还是无效。就再翻医书再改方……毫无办法,他只能这么试下去。他想碰碰运气,在表嫂身上能够碰出一个奇迹来。然而这个运气他没能碰上。当开好最后一个处方等表哥来取时,等来的却是噩耗。表哥少气无力、双目淌泪,摆摆手说:
“不用了。她殁了,昨天黑夜。”
尽管这已是高志海意料中的事,但仍觉如雷轰顶一般,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再也动弹不得。
“你也算尽到了心,不用难过了。这是她命里注定的,没办法的事。”表哥含泪劝他。
可是他能不难过吗?在某种意义上讲,他此刻心里的痛苦不比表哥轻多少。除了失去亲友的无限悲痛,还有着一位医生的深深内疚。
这一天,表嫂姑娘时如花似玉的容貌和躺在床上形容憔悴的情景轮番在他脑子里闪现,使他失魂落魄,木木呆呆。
“志海,你今天咋啦?”吃饭的时候一位同事问他。
“不咋。”高志海摇摇头。
“你好象有什么事。想啥呢?”
高志海摇摇头。
“不敢承认,说明你是想老婆。既然想老婆,把家搬来
好了,何必苦熬煎?”
“不是老婆,是表嫂。”高志海急了,忙分辩。
“噢?”同事马上来了劲,“你想表嫂想到这地步了不
怕你表哥敲断你的腿?”
“你朝哪儿想?”高志海忙说,“不是那个意思。表嫂
死了。”
“死了你还这么想念,更说明感情不一般。”
“又说偏了。我没能治好她的病,心里难受。”
“这呀:”同事的兴趣马上掉了下来,不无遗憾地说:“这也值得你如痴如呆呀?”
“我是医生呀!医生的天职是治病救人,我却没能救了她,人死啦。”
“医生也不可能把所有的病人都治好。当然,要是医疗事故致人死命那得另说。不是你有什么失误吧?”
“我没有失误。是病太棘手。”
“什么病?”
“踝关节结核。”
“这就更没话说了。你问问全县的医生,谁敢对骨结核打保票?”
“可我是医生。医生的天职……”高志海沉默片刻,喃喃自语。
同事打断他的话:
“又要说你的天职了。说好听点,你责任心太强;说难听点,你把自己看得太高了。据说世界红十字会做了规定,谁攻克了癌症,奖给他等身金人。可直到现在,哪个人获奖了?要你这么说,全世界的医生不上吊自杀,也得辞职回家了。”
“这么说,就毫无办法了?”
“能有什么办法?”
“可是……”
“没办法就是没办法。吃你的饭吧,不用‘可是 ' 了。”
和同事争论了一番,高志海心里不但没有丝毫轻松,反而更加沉重。难道人们对骨结核就毫无办法了?难道人类只能眼巴巴看着自己的亲人死去,只有流泪和哀叹的份?
他有些不服气。可是不服气又顶什么用呢?
这天晚上,高志海做了个梦,梦见表嫂坐在一个土堆上,一个劲地骂世上的医生无能,骂完了就哀哀痛哭,哭完了便起身甩手向远处走去……他是在早晨起床时,著然回忆起这个梦境的。为此他停止穿衣,在被窝里呆坐了很久……
二、惊梦
表嫂的死,对高志海刺激太大了!
这天晚上他通宵失眠。脑子象一部发热的机器狂转不停,想到二哥,二哥死于腰椎结核;由二哥又想到被骨结核夺去生命的亲戚朋友和少年伙伴们。他每想到一个死于骨结核的人,心里就增加几分沉重。
睡不着,他就索性开了灯,翻阅各种医药书籍。但让他遗憾透了!凡涉及此病之处,不是古人的慨叹便是今人的结论,几乎全是一些“久治难愈”“沉疴痼疾”之类的话。他有些不懂,祖国医学有几千年的漫长历史,难道就没有留下一个特效药方?是古人没有攻克此病,还是在不传外人的保密中失传了?
这个问题搅得他好几天吃不香,睡不宁。中医使他失望,又把希望寄托于西医。他收集翻阅了不少有关治疗骨结核的资料。资料为他展示的是这样一种状况:本世纪初,随着链霉素、雷米封等扼制结核菌的药物相继出现,人类战胜骨结核曾露出一丝胜利的曙光。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抗药性产生了,疗效在降低。而且长期服用化学药物会损害内脏功能等副作用,也引起人们的忧虑。人类企望通过药物战胜骨
结核的斗争又陷入困境之中,于是只好把希望寄托于外科手术。显而易见,手术治疗并非理想途径。切骨疗毒,痛苦之大可想而知,又极易致残;局部切骨,很难根除,容易复发。显然,手术施治,不管是患者还是医生,都不是愿意选择的疗法,只是出于无奈罢了。
面对这样的状况,高志海深感遗憾了!遗憾之余,又有些不服气。他认为,从根本上讲就没有不治之症。所谓不治之症是在一定时空条件下相对而言的。天花、麻疹、肺结核等,也曾被认为是不治之症,后来被人类—一战胜了,“不治”二字也就成为历史。骨结核这种痼疾也应该是这样,总有一天会化难为易被人类战胜。关键是要有人敢去碰它。望而生畏,等于纵容病魔负隅顽抗,敢干问津,才能促进矛盾尽快解决。
高志海从小喜欢幻想。在上述认识的基础上,他的想象力又驰骋开了,驰骋到这样一种美妙境界:痛苦不堪的患者上门求治,他检查确诊之后,挥笔疾书,处方即成,上面全是一些极易配齐的普通药,然后告诉患者先服三副——不,汤药不太方便,应当是制成丸药,比如叫骨结核丸,筒装的。患者先服三筒,病情被控制;再服三筒,脓止口敛;又服三筒,病愈如初,永不复发……
他被自己美妙的想象陶醉了,情不自禁地喊出声来:
“我应当研制出这样的药来!”
闲谈之间,他曾向个别人流露过这种大胆的想法。消息不胜而走,很快在同行中传开。一时间竟传得纷纷扬扬,成为人们谈话的有趣材料:
“高志海要攻克骨结核,而且是用中草药,连服几副,康复如初。听说过吗?”
“高志海是哪路神仙?不就是高家沟土坷垃里爬出来,住了三年中医学校吗?”
“他要能攻克骨结核,那医学院的教授们可羞得上不了讲台,全国的医学院都得关门了!”
“何上教授!连北京、上海的名医们也得打了饭碗回家种地去!”
“何止名医!连长眠干九泉之下的华陀、扁鹊们也得从土里爬出来,爬到咱高大夫跟前拜师学艺,连磕九九八十一个响头。少磕一个,他都不收呢!”
语言是够尖酸刻薄的。有的是背后相讥,有的是当面嘲讽。高志海倒真是海涵,一切都宽宏大度,毫不在乎。他知道是自己的想法太惊人了。攻克骨结核是几千年来都没能登上高峰,现在他却扬言要登上去,能不惊人?能怪人家讥讽嘲弄?他倒是从中汲取了力量,决心要搞出个名堂来,用事实堵住人们的嘴巴。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天晚上,他做了一场很奇特的梦:二哥领着一大群病人来找他。有他认识的,那是死去的乡亲和少年朋友,也有陌生的面孔,那是慕名而来的外地患者。他们都以热切的目光盯着他。
“四弟,他们也患我那种病,要我领着来找你。你给治
洽吧。”二哥先开口。
“骨结核?这么多人?”他有点惊讶。
“对,你快动手吧。大伙都受不了啦!”
他显得慌张,手足无措,忙对二哥说:
“我还不行呀!刚有个想法,还遭人耻笑呢。”
“那你是见死不救?”二哥生气了。
“我真的还没那本领呀!”
“怎么没有?你是医生!”
“医生也不是所有病都能治。你们得等,等我研究成功
再来找我。”
“不能等!”随着十分清脆的女声,表嫂赶来了,指住
他:“你把我耽误了,你还等?快拿药来!”
他慌作一团,讷讷相告,说他没有药,请他们不要误
会。
“有!就在柜子里。”表嫂得意道。
二哥一挥手,众患者一拥而上,开柜取药。果然取出一
筒一筒的丸药,拿到就吃,吃了就愈,顿时都腿脚利索,红
光满面。表嫂也恢复曾有过的花窖月貌,朝他直笑。然后大家都说要感谢他,围拢过来,拥着他跳跃旋转……
醒来了,却是南柯一梦。他下意识地伸手到柜里摸了一下。柜子里除了几件破旧衣裳什么也没有。他百感交集,好不悲凉。
就是在这个晚上,梦巾惊醒再难入睡,就穿衣起床,到外面徘徊。外面月色真好,明如白昼。他如柏连山方向眺望,似乎看见雄伟的山峰以及峰巅那棵形状奇特的古柏。这时他想起三百年前隐士王晤的一段传说——
据说王柏才智出众,医术不凡,但隐居柏连山,鲜为人知。有一天,附近一位财主得了一种怪症,没人能识此症候,就长途跋涉去找名医傅山求治。博山过脉,投笔开了一张仅有四个字的谜方——-“百人脑脂”。财主拿了此方,四处求医,无人知晓。最后便到柏洼山找王精求教。王晤拿过一看,捻须微笑道:“既然你求傅青主开得谜方,那我就破释一下吧。”接着告地主说,要他买青缎百尺,制成百顶瓜皮帽,待庙会期间以新换旧,然后将百顶旧帽投锅煮沸,即得百人脑脂。财主照办,药到病除。傅山闻讯,赞叹不已,为此专程到柏洼山拜会王晤。现在山上还保留了一座自然生成的小石区,据说就是傅山上王晤时住过的地方。
这是一个民间传说,是否真实,无从考查。但当地群众至今仍引以自豪。高志海此刻想到这个传说,更是豪情激荡。如果说这之前攻克骨结核还是一个小小火星,此刻却燃成熊熊烈火。他仰望星空,心里在呼喊:“难道三百年前能
出一位破释傅山谜方的王隐士,三百年后就不能出一位攻克骨结核的高医生?”
他带着这个问题,在洒满月光的地上兜着圈子,越走越快。突然戛然止步,面对柏洼山,庄严地说出这样几句话:
“人生在世,就得有所追求。我的追求就是用中草药根治骨结核顽症,不使病人有丝毫痛苦,不给病人留下一点残疾,一经治愈,绝无复发。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这个晚上,成为他事业的又一个大转折。如果说,母亲的病、二哥的死以及死孩沟的惨景触发了从医志向,从此他投入医药之海捕鱼捉蟹的话,那么表嫂的死使他再立大志,在医药的海洋里专找骨结核这条凶恶的大鲨鱼捕捉。从此,在他的人生旅途中,一条新的更为艰巨的道路出现在面前,需要他毅然上路,以足够的勇气走下去。
三、探寻奥秘
对于一个真正的有志者,大志确立之后,必将伴随着惊人的毅力和艰苦卓绝的劳动。高志海又进入一个如痴如呆的苦学阶段。不同的是,他已是一位有着省中医学校文凭、能够独立坐门诊的医生,因而注重的不再是“药性”、“汤头”之类的入门知识,而是攻尖端,闯难关,企图摘取医学殿堂里的一颗明珠。其艰难就可想而知了。
理论的探索是枯燥的,他一头扎进祖国中医经典著作之中。《黄帝内经》、《伤寒论》、《金匮要略》、《千金要方》、《千金翼方》……这简直是一个浩瀚的海洋,他子身投入进去,深感自身的渺小、力量的单薄和智慧的不足。但他有足够的勇气,硬是凭拼搏精神在其中斩波击浪,艰难前进。
他并不希图从中找到一个现成的特效验方。他知道这是徒劳的。他要弄清的是人体各部位生理功能、相互联系以及骨结核的病因病理。从而掌握发病以及病情发展变化的规律;他要弄清的是祖国医学的整体观点和辨证论治的科学原和奥妙所在。从而把握和寻找攻克骨结核的方向和途径。总之,他不是形而上学的探讨。孤立地、片面地看待骨结核这种病,而是运用唯物辩证法的观点,将病变部位(骨骼)同身体的各个部位联系起来,统筹考虑,整体思索,努力探寻人体各器官对骨结核的发病以及病情发展变化的影响与制约。从而找到克疾制胜的途径以至方法。
工夫没有白下。他通过一年多的刻苦钻研。终于获得如下两点至关重要的认识:
第一、骨结核发病,一般不是由结核杆菌直接侵入骨骼和关节致病,而是继发于肺及肠道等部位的原发结核病灶。虽然结核杆菌可由原发病灶经过血液侵入骨路和关节,但骨骼与关节是否会发病,主要取决于肌体的抵抗能力。
第二、肌体抵抗能力的大小强弱,又是取决于肾、牌两脏。肾为先天之根本,藏精,生髓,主骨。脾为后天之根本。乃生化气血的源泉。若肾脾强健。肾精溢满。气血充盈,必然是筋骨强壮。结核菌虽侵入,但不能得逞。若肾脾皆衰,精血两亏,筋骨必然虚弱,结核菌一但侵入,必致病无疑。因此,骨结核发病于骨,其根源却在肾、脾亏损。那
么攻克骨结核的途径也就应当抓住肾、牌这两个“根本”。从补肾健脾入手。
获得了这个认识后,他很高兴,也很自信。他马上联系到中医理论中的一个重要原则——扶正祛邪。这个原则搞中医的人并不陌生,许多中医书籍中随时都可见到。自己的思路不正是符合这个原则一吗?补肾健脾。就是最根本一的“扶正”。只有“扶正”,才能事半功倍,彻底“祛邪”如果忽视“扶正”而单纯一“祛邪”,那就只能事倍功半,以至徒劳无功。他甚至认为入药物治疗骨结核所以陷入困境,正是
由于未能全面理解并正确运用“扶正祛邪”的原则,是忽视“扶正”而单纯“祛邪”所致。
他为自己获得的认识异常兴奋。有一次他带着这个问题找同事们研究,没有得到同事们的认可。而形成一场激烈的争论:
“补肾健脾治疗骨结核?挺新鲜,没听过呀。”
“正因为没人这么做过,骨结核才成为棘手的难症长期得不到彻底治疗。”
“补肾健脾,对任何病人都无坏处,这是谁都懂得的常识。但具体到治疗骨结核,能有什么效果吗?说说你的高见。”
“道理很简单,筋骨强健,抗病力强,当然对治疗有好处”
“作为预防,也许会有好处。可病已患了,结核菌已经在骨骼内安营扎寨,泛滥猖獗。你才去强筋健骨,还来得及吗?等到筋骨强健了,人早死了,有什么用?”
“你这是自相矛盾。既然筋骨强健了,那就标志着病好了,至少病情被大大控制,人怎么能死了?”
“你不要诡辩。诡辩是治不了病的。”
“什么是诡辩?补肾健脾可以强筋健骨。强筋健骨为治病提供一个良好的物质环境和坚实的物质基础,病就速愈,人怎么还能死了?”
“要这么说,那简单极啦,谁患骨结核,让他到药店买‘脾肾两助丸 ' 吃去。一吃即愈,骨结核还算什么难症?还用得着去攻克?”
“难与易本来是可以互相转化的。未攻克之前它是难症,攻克之后就不是难症了。天花、麻疹、肺结核不都是这
样吗?”
“可是攻克任何一种难症,并非是靠了补药。说到底,骨骼里盘踞的结核菌还得用有效的抗结核菌药物才能解决问题。”
“不扶正,药物难以发挥作用。”
“不祛邪,也难以扶正。正气不兴,正是由于邪气作崇。只有把结核菌杀死,身体康复,正气不扶自起。所以扶正祛邪的原则,祛邪应当是首要的。”
两种意见正好是代表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施治原则。双方各持己见,争执不下。正要不了了之,另一位同事的发言把争论又引深了一步。
这位同事和前一位同事观点相同,他认为邪不祛,正难扶。祛邪的本身,也就等于扶了正。不同的是,他没再从理论上加以论证,而是以现实主活中的一个事例加以说明、他瞧着高志海,十分自信地说;
“有个单位—一我不说你们也知道是哪个单位——几个刺头人物经常无理取闹,寻衅闹事,领导管不了,群众不敢管,生产受到影响,闹得一踏糊涂。你说这个单位该咋办?是严肃处理那几个刺头,还是让领导和群众学习文件、提高思想?要我说,当然是动用党纪、政纪以至法律严肃处理那几个人物。把邪气压下去,正气就抬了头,单位的情况自然就好转了。难道不是这个道理吗?”
高志海想了想,眼睛顿时亮了,显然从中找到了什么论据,兴奋地说:
“你这个例子好,最能说明问题。要我说,贸然处理那几个人不一定妥当。因为那几个人有一定的群众基础。据我所知领导曾采取过措施,扣发了他们的奖金,可有人为他们鸣冤叫屈,还有人为此消极怠工。没办法,最后还是把奖金补发了。这样的处理有啥好处?只能使他们的气焰更加嚣张。要我说,对于这样的单位,倒是应当首先扶植正气,使领导克服软弱无力状态,群众能够分清是非,敢于同坏人坏
事作斗争,使那几个人没有市场,彻底孤立起来。这时再作必要的处理才会有好的效果。甚至不作处理,他们也会低头认错。这样做,不只解决了眼下那几个人的问题,也为今后不发生类似情况打下良好的基础。用我们医务人员的话说,这才叫根治呢。以扶正入手攻克骨结核,难道不正是这样吗?”
生活中的实例同样没有使双方的意见统一起来。依然是各持已见,互不相让。尽管高志海始终坚信自己的看法,但觉得同事们的意见也并非无稽之谈。这使他冷静下来,再次钻进古典医学著作中去。他涉猎我国宋元时代的医学成就,被四位杰出的医学家迷住了。这四位医学家都是因时、因地、因人的不同。情况来治病,对用药各有独到的见解,因而各自创立了一个学派。其中张子和和李东垣对高志海启发最
大。
张子和主张治病重在驱除邪气。认为邪气去后,正气就安宁,所以他多用攻下药为人治病,后世称他为“攻下派”。高志海觉得,同自己辩论的两位同事也许还不知道宋元时代有个张子和创立的“攻下派”,但他们坚持的施治观点却向“攻下派”是合拍的。
另一派是李东垣,主张人以脾胃为本,脾胃犹如土地,土地是万物之母,脾胃好了,能吸收食物的营养,增强抵抗力,疾病就自然好了。因此治病以补脾胃为主,后世称他为“补土派”。高志海“以扶正为主”的观点正好与这一派不谋而合。不同的是他主张补脾的同时又补肾,这是因为肾主骨,针对治疗骨结核加上的。这同样符合“补土派”的观点。
这时在高志海脑子里盘旋的已不再是和同事们的争论,而成为古代两位杰出医学家分别代表的两个学派之间的论争了。他在其中裁决优劣,抉择取舍。最后的结论是。两派各有道理,各有所长,应当联系考虑,不可片面理解。“补土”派以补为主,但并非单纯的一味的补,也得辅以攻;“攻下派”以攻为主,也并非单纯的一味的攻,也要考虑补。补与攻都不可走极端。补与攻应当是联系的,互补的,不应是对立的,排斥的。补与攻的关系处理得当,对疾病就形成里应外合、内外夹攻之势,治疗效果就会更佳。
事到这一步,他对于攻克骨结核的方向就更明确了。经过无数个不眠之夜,具体的施治方针终于确定下来,就是:以扶正入手,并持续扶正,贯穿始终。在扶正的同时,辅以祛邪,或增加某些抗结核新药,或加重原有抗结核药物的剂量。这样,人体自身的抵抗力和药物的攻杀结合起来,方可彻底取胜。他.自信这条路子是可行的,决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四、侥幸获胜
高志海十分清楚。理论的探索与思考,即使是正确的,也不等于成功。因为他不是单纯研究理论,他是医生,他要治病,成功的标志是疗效。理论只是指明一个方向。最重要的也是最艰难的还是实践,是如何沿着这个目标一步一步走下去。也许若干年后,证明这条路子走不通,那就得返回来另找新路;也许这条路子是对的,但时间和精力是有限的……也许所有的路都走不通,到头来,焦头烂额,狼狈不
堪,讥刺、挖苦、冷眼、唾骂,一切想到的和想不到的压力和打击,象冰雹般袭来,他在承受中了却此生。
这一切他都想到了。他已做好了充分准备,不管遇到什么情况,他都在所不惜,将个人的一切全部献给这个事业。
他又一次钻进书堆里去。这回他的涉猎范围是集中在中医学的一个重要分支——中药学。这依然是一个浩瀚的海洋,他一头扎进去,从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中所载1892种药物到清代赵学敏《本草纲目拾遗》中新境的716种药物,他都一种一种过目熟悉,一味一味分析掂量。在此基础上,他又回到高小毕业后开始学医时的作法上去,所有能找到的汤头都找来,—一进行分析研究。他想根据理论钻研中获得的认识,找—个比较接近的汤头,作为临床试验基础经过一段时间奋战,他终于选择了阳和汤作为研究对象。这是古人留下来的众多汤头中极普通的仅有七味草药的简单配方,然而凭着这七味药物的排列组合、剂量变化以及药物增减,可以变成许许多多新的汤头,他要从中选择一个效果较好的出来,再试验,再改进,直到取得理想的疗效。那就可能是医学殿堂里他企求摘取的那颗灿烂明珠吧?
他渴望临床试验,渴望尽快投入实战。
恰好这时,有患者找上门来。来者是宋家沟村的高探贵。高志海同其兄年贵很熟,所以也认识探贵。高志海首先让坐,接着询问:
“你来有啥事?谁生病了?”
“我妈。”探贵说。
“什么病?”
探贵说,请县里的好多医生看过,都没起下个名字,后来县医院检查是骨结核。希望高志海到家里看看。
这天正好是星期天,轮高志海休息。到乡下出诊,且是如此棘手的痼疾,也许是一种负担,可对于高志海却是雪中送炭,求之不得。他欣然答应,立即上路。
十五里山路,他只用了一个钟头就赶到了。进门一看,一看,不禁“呵”了一声。病人患的是胯关节结核,开放型溃口,一次可排半脸盆面汤样的脓汁,全身浮肿,极度贫血,饮食不进,卧床不起。一个年仅四十六岁的中年妇女,已到奄奄一一息的地步。这样的病人,医生们一般是不会动手的。高志海面有难色,摇摇头说:
“已经到了……怎么早不治呢?”
“得上这病二年了,没少治过,就是不顶用。”年贵说。
高志海沉思不语。
“你就放手治吧。治好了是我们的运气,治不好也算尽了一份心。”探贵唯恐他不动手,忙说。
“不治是个死,治不好也是个死,反正一样。你既来了,就开几副药试试吧。”年贵也说。
高志海点点头,答应回去开药。
这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根据病人的情况,他似乎不该下这个功夫了,但一个医生的职责告诉他:只要病人还有一口气,那就得全力争取,那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得尽一个医生“救死扶伤”的责任。何况又是自己发誓要攻克的病症呢!
于是他就在阳和汤的基础上,从药物的增减到剂量的酌斟,狠狠动开了脑子。一张小小的处方签,总共不到百十个字,竟耗费了一个晚上时间,才最后定下来。
他压根儿没有想到,在这个不眠之夜所产生手掌大小的那张处方笺上,竟创造出一个奇迹来!
他先开了十五副药,吃下之后,大有好转,食欲增加。浮肿消退,能够坐起。再做加减,再服十五副,病人就能下床走动,溃口开始愈合;服到五十副药,一位垂危的人,竟健康如初,能够操持家务以至上地劳动了!事后高志海回忆这事时风趣地说:“病人好了,我却几乎死了。”为什么?因为惊喜若狂,万分激动。
这是可以理解的。他原想着一辈子也未必能登上的峰巅,没想到竞这么容易,一迈步就登上去了,轻而易举一毫不费劲!能不激动吗?能不狂喜吗?
然而,他很快从狂喜中冷静下来,进而赞起眉头。这是因为此后他接连治疗过几个骨结核患者,疗效不能说没有,但很不理想。同样的药治同样的病,为啥前者疗效甚佳,而后者就不行呢?这是一个难解的谜,但他必须解开。不能就此搁浅。他脑子里装了这个问题,走路时想,吃饭时想,睡到被窝里想,甚至蹲到厕所里也想。苦苦思索了很长时间,脑子里象突然开了一扇窗,一下子亮堂起来,对于同一种药
在不同病人身上疗效的悬殊和差异终于有了如下解释:
人的生理病理有其普遍性,也有其特异性。他的阳和汤加减所以在年贵母亲身上生效而对别的患者效果不佳,是因为这种药正好适合了年贵母亲的特异性而不适合其他病人的特异性。这就告诉他,初出茅庐就利利索索治好一个病人,那是碰对了,是一次侥幸胜利。
这使高志海头脑清醒,思路老老实实回到祖国医学的“辨证施治”的基本原则上来。只有正确的辨证,才会有理想的疗效。所谓辨证,就是因时、因地、因人的不同而给予不同治疗。而人的因素更为复杂,如性别、年龄、体质以及阴阳、表里,寒热、虚实等,所有这些都要在诊断中加以辨别。然而医生不同于教师,辨清之后并非一讲了事。他面对的是病人,病人需要的并不是理论讲解,而是实际治疗,迅速康复。因此他所辨别的这一大堆情况,需要体现在一张药方之上,体现在用药的选择和剂量的酌斟之中。也就是说,你的那张处方,只有把上述一系列复杂情况统统加以考虑,并正确予以解决,这才能在不同病人身上收到普遍面理想的疗效。这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吗?
了解这一切之后,高志海长长叹了一声,并笑出声来。他笑自己太天真幼稚了。他曾对一位朋友说过这样的话:
“船刚刚离开码头,看见前面亭台楼阁,景致非凡,以为就要到岸了。原来那是碰上海市蜃楼,转眼间消失了,大海依然茫茫无边,你只有再老老实实向前走,去寻找遥远的彼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