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药味是苦涩的
一、大胆尝试
“药味是苦涩的!”高志海喜欢说这句话。每当这时,
他感慨万端,那表情上也带几分苦涩味。
有人同他开玩笑:
“高大夫你是搞中医的,怎么忘记中药的甘、酸、苦、辛、咸五味了?最常用的甘草不是甜的吗?大枣也可入药,不是更甜吗?”
高志海笑笑说:“甜是你的感觉。你去问问种枣树的人,从一个小苗苗长成一棵大枣树,花费多少心血?他会对你说枣是苦的。道理一样,我们现在将《本草纲目》中的药拿过来用的时候,它是甜的。可是尝百草的李时珍会说每一种药都是苦的。”
这几句富有哲理性的话,正是高志海研制药物的深切体验,也是他下面一段经历的最好注脚。
经过一番理论探讨,再加上对那次侥幸获胜的深刻剖析,高志海研究试验的重点转向用药上了。药,可真是苦涩的,甚至是苦不堪言。凡是熟悉高志海的人,都能为他列举出许多这样的事例来。
根据以毒攻毒的观点,高志海突发奇想,决定在治疗骨结核的药物中使用红砒霜。砒霜需要提炼,没有条件,只能因陋就简,采用土办法:红枣去核后将砒霜包进去,放在炉灶里烧,他原以为凭着烟囱的抽劲,毒气是可以被抽走的。想风向改变,炉灶不抽,他被毒气冲倒在地,休克了好几分钟。儿子急了,硬是用一盆一盆的冷水才把他浇醒过来。有了这回教训,他改变了方法,将砒霜放在封闭的铁盒内烧,才避免了类似的中毒事故。
经过提炼的砒霜可以入药了,但剧毒入药危险性极大,剂量是关键的一步。他先拿鸡、兔试验,由少到多,逐渐增加,直到致死量。再由多到少,试出安全量。但是人和鸡、兔不同,于是又进一步拿自己做试验,瞒着别人偷偷服用。一连试验七次,每次观察十天。先是由少到多,逐渐增加,直到有了明显的中毒感(比如胃里刺痛、拉肚、身上发热、头晕等)为止;再由中毒量往回试验,逐渐减少,减到没有反应为止,找到安全剂量。但是考虑到长期服用,担心慢性中毒,又取其三分之一,才算试出可以放心的安全量固定下来。
但是,后来的事实证明,这种冒着自身生命危险的试验,是一段大可不必的弯路。迫使他从弯路上走回来的,是下面一些困难:
一是在制作丸药时,如何将砒霜搅匀很不容易。一旦搅
不均匀,就有中毒致命的危险。这使他很不放心。
二是砒霜作为剧毒,货源少,控制严,不容易买到。千方百计买到一点,又远远不能满足需要。
三是长期服用,毕竟会因轻微中毒而引起一些副作用。
由此,他决定放弃砒霜,另辟蹊径。当然这下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但他最终还是胜利了,以草药百部、连翘、银花等解毒药取而代之,效果更佳。
这一段弯路走得他好苦!然而不走弯路,也就找不到正路。高志海不怕走弯路。他是这样看待的:“坐到家里是找不到平坦大道的。你必须走出家门,哪伯到处碰壁也是值得的。”因此,他只要有了想法,就去实践,绝不顾虑重重而不敢迈步。这正是他的可贵之处。
在“以毒攻毒”试验之后,他脑子里又蹦出一个新奇的想法——以骨补骨。
根据扶正祛邪的思路,补肾健脾为重点。然后由肾、脾功能影响到骨骼,而达到强筋健骨的目的。这固然是贯穿始终的根本之法,但却是间接的、缓慢的。能不能在坚持此法的同时,施用一种直接补骨的新药,以加速强筋健骨,提高抗病能力呢?
他为此苦苦思索。思索就会有结果。以骨补骨的想法就是在这种思索中产生的,他决定用人骨入药做试验。
一位朋友得知他的想法,很是惊讶。两人为此事争论起来:
“人骨入药,有根据吗?”
“没有根据,可我想是有道理的。骨头里所含的各种成分,应当是人体骨骼所需要并能直接利用的。”
“如果真是你说的这样,古人早已想到了,那就不会没有记载”
“但依你说的,只能按记载办事,医学也就不会发展了。”
“别的事情也许是这样。唯有行医治病不敢离谱胡来。今天一个想法,明天一个想法,那会出问题的。”
“骨头不同砒霜,它无毒,不会有危险。”
“尽管骨头无毒,但治不了病,白花钱,吃一肚子死人骨粉,不是要招人唾骂吗?”
“为了攻克骨结核,我都豁出去了。骂算得了什么?”
朋友不再作声,依然是惊讶的神色,定定地瞧着他。少顷说道:
“就算你的想法是对的,可人骨从何而来?谁家死了人让你去剔内取骨?”
“那就到野地里拣死人骨头。”
“但愿你能成功。”
“我也准备着失败,准备着受人唾骂。”
高志海果然持个包,到野外转游去了。凭以在的经验,野外经常能看到骨头,那是修梯田刨出来的。可事情也就这么怪,你不用它时,常能碰到,你要用它时,却找不到。
一天,他走累了,坐到路边休息。见一位老农民走过来,就问:
“老人家,你们修梯田,刨出死人骨头没有?”
“有过。”老农说。
“刨出来哪里去了?”他问。
“摆在地里碍事,又不好看,撂到沟里去了。没撂处就
埋在土里。你问这干甚?”老农奇怪地瞧着他。
“我有用。”
“有用?死人骨头有用?”
“对,有大用处。以后遇到,不要扔了,我收购。”
“你收购?做甚用?”
“做药。”
“你是医生?”
“对。”
“你的药里有死人骨头?”
“准备做试验。”
老农异常吃惊地瞧着他,然后摇头摆手地说。
“没人拣死人骨头去卖。人家还嫌不吉利呢!再说,你人敢吃。你不信?”
农的一番话对高志海震动非小!自己是一位医生者,只知道按自个的想法行事,却忘了周围的风俗民情,人们几千年来形成的迷信思想。如果他的这种试验张扬出去,真的会没人找他看病,不仅试验没法搞下去,连“饭碗”也要打了呢!老农的话提醒他,公开搞不行,必须偷偷摸摸地干,而且也有必要给那位朋友打招呼保密。
从这以后,他寻找人骨成为一种地下活动。每当休息日,他就挎个包出去,到处转游。他的行动引起同事们的注意,就有人盘问了:
“每当休息日,就往外跑。干啥呢?”
“采药。”
“采药?采下啥药了?”
“没采下。”
“药房的药还不够你用?”
“反正闲着没事干,采到也好,采不到散散心吧。”
“不对!你这人满脑子西洋景,说不定又在鼓捣啥呢!”
“不是,不是,真的采药呢!”
他说的倒也不假,的确是采药。不过不是中草药,而是别人想都没有想到的人骨头。只可惜效果不佳,几个休息日忍饥受渴地到处跑,竟没有一点收获。看来那位老农的话不假,人们把死人骨头当作不祥之物,不是扔在沟里便是埋在土里,使他无法找到。
这时那位朋友又找他聊夭,实际仍是规劝。
“找到多少骨头了?”
“一根也没找到。”
“我告你没法找嘛!这回你信了吧?”
“不好找,这是事实。但我总要想办法找到。”
“要我说你还是回到谱上来吧。《本草》中有一千八百
多种药,还不够你用?别再没边没际地胡想了。”
他笑了笑,没吭声。
“一者人骨头不容易找到。”朋友又说,“就算能找到,人家一听说你高志海的药里有死人骨头,恐怕没人找你开药。这是实际情况。你必须面对现实。”
他依然沉默不语。可就在这沉默中,他脑子里又倏然闪出一个奇特想法。因为此想法大不一般了,这回连朋友也没敢告,只是心里暗暗高兴。
他决定在绝对保密的情况下,独自实施一项奇特而又奇情的计划。
二、盗墓
高志海不敢告诉任何人的奇特计划,用文字表达并不复杂,只有两个字——盗墓;
当这个想法从脑子里蹦出来的一刹那,他自己也被吓了一跳。
当地的传统观念和伦理道德,盗墓是最不道德的恶劣行为,比撬门入室偷窃财物更可恶。因为它不光含有盗窃这层可耻可憎的目的,而且惊扰死者的安宁,破坏墓地风水,影响后代的兴旺发达,简直是十恶不赦,死有余辜。
高志海自然明白这一切。但他感到坦然,他的做法与些盗墓贼有本质的不同。盗墓贼是要窃取死人的棺材、穿戴和陪葬财物。他是为了取几根死人骨头做药,用以治病救人,尽管如此,也是没法通融的。你若盗了哪家的墓,全家人以至整个家族的人都会同你刀杀斧砍地拚命。高志海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题。因此只能盗那些无主的独坟孤墓。
就是无主孤墓,也是受传统道德保护的。倘若让人知道,会遭到千万人的唾骂不说,光“死人骨头入药”这一点,也足以打掉一个医生的饭碗,使所有的人不再找你看病。因此,本来是正大光明的事,也得偷偷摸摸干。他感到很憋气,可没办法,他必须顾及环境,面对现实。
他怀着“不敢告人的目的”,在野地里转来转去,寻找可盗的孤墓。在他们这一带农村,这种孤墓不是很多。一般是由于乡俗的某种限制,死后暂时不能入祖坟,找个地方先寄埋,以后再归祖坟,但由于人事变迁,就没人管了。还有一种是外来的光棍汉,村里没有祖坟,死后随便找个地方埋掉了事。凡属孤墓,一者人们不想多下工夫,二者也考虑将来迁坟时省事,往往在靠崖靠畔的地方浅埋。这倒成了他的有利条件,不费多大劲就能将墓掘开。
所有这些,白天就得侦察好,待晚上夜深人静之后,正式行动。这本来是极需要助手的,可是没有,孤身一人。背一个大挎包,是装骨头用的;带一把手电筒,是照明用的;扛一把铁锹,是开墓用的;腋下夹一把扫帚,是事后销毁痕迹用的。考虑到万一被人撞上而不至于认出,还得化装,白大褂,大口罩,白帽子,医生的装束全都上身。
高志海本是无神论者,上学时曾解剖过尸体,并不害怕死人。但那是在光天化日、师生众多的情况下进行的。即便独自一人去复习记录,那也是灯光明亮的解剖室,他的确没有紧张过。可现在的环境完全不同了,深更半夜,荒郊野外,周围怪影憧憧,摇摇曳曳,似动非动。各种难以识别的声音此起彼伏,似与怪影呼应。在制造夜的恐怖方面,应首推猫头鹰。偶尔来上几声,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凄厉无比,足以使人起一身鸡皮疙瘩。每当这时,高志海就苦笑着心里说道:“伙计,你别张狂了。咱们都一样,都是这个时候活动,你为寻食,我为寻药,彼此彼此!”
这周围环境已经够吓人了,可他手里的铁锹还在挖掘一个更可怕的情景。墓穴一开,一股阴冷的霉臭气扑面而来。按常情应是掩面躲开才是,他却得用电筒照着往里钻,去接近令人毛骨惊然的骨架。骷髅上两个黑洞洞的眼窝似在仇恨地瞧着他。这时只觉得头皮发紧,头发直竖。硬是发狠动手,才把那些骨头收拾到外面来。
每当事完离开墓地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出了很多很多的汗,浑身湿透了,双腿软得简直迈不开步。待回到办公室朝床上一躺,连洗涮脱衣裳的劲都没有了。与其说累得,倒不如说是紧张过度吓成这样。
除墓穴、尸骨这些令人紧张的因素外,还有一些料想不到的事也把他吓得够呛。有一次墓穴挖开,他刚刚钻进去,
棺木后面什么东西一跃而起,朝他身上猛地扑来,迅猛得让他辨不清是什么东西,只看见一道白影。神经本来紧张,猛不防再来这么一下,他吓得晕了过去,待清醒后才知道那是一只受惊的野兔。
还有一个月夜,他在一个石洞里找到死人骨头,就收拾了一包到河里浸泡洗涮。洗完正要走,突然发现河中蹲着一个粉红色的东西,在水中反射的月光映照下,一闪一闪,似有动态,极象是朝他腾挪跃补之势。他害怕了。拔腿便跑。但又不甘心就这么跑掉,于是定定心又返回去,投了块石头一试,毫无动静。再试,仍无动于衷。他这才慢慢接近。伸手一摸,绵乎乎的。原来是骨头上浸泡起来的肉筋挂在一块
大石头上了。虚惊一场!
找到墓中骨头往回走,他也总是提心吊胆,没有一点轻松感。别人晚上行动怕坏人,他却伯好人,而且怕得更厉害。因为只要有一个人把他的事给戳露,不仅试验没法搞下去,连职业也成了问题。对一个医生来说,这比坏人捅一刀好受不了多少。因此他尽量不用手电照路摸黑走。稍有一点声响,不管是荆棘丛还是臭水沟,慌而不择,没命的钻没命的藏。最后证实不是人,而是夜间活动的野物,这才松一口
气,钻出来再往前走。有时也有真遇上人的时候,对方打着口哨,亮着手电走来了,他就离开大路,专拣没路的地方去,泥里水里全不顾,磕磕碰碰,跌跌撞撞,得吃很多苦才能归了正道。
他每出去盗一回墓,就象病一场,好几夭缓不过气来。但还得打起情神上班,只有办公室没人的时候,瞅空儿才在床上展展腰。就这还是被同事们看出破绽。一天晚饭后,几个人围着他嚷嚷:
“你这一段不对劲。怎么啦?”
“我?不是挺好吗?”他伸展双臂挺挺胸,做出精力充沛的样子给他们看。
“你不用装!保准有病。”
“回去照照镜子、看你的脸色吧!”
“眼神也不对!”
高志海语塞。望、闻、问、切是中医的四大诊法。望诊为四诊之首,一就是观察病人气色的。自己作为医生,面对着的也是医生,他感到硬装健康是愚蠢的,于是吸吸鼻子,干咳几声,说:“要说病也没啥病,有点感冒吧。”。
同事们哄然大笑。因为他曾嘲讽过别人弱不经风,常感冒,说自个想尝尝感冒的滋味也尝不上。这下好了,同事们找到了报复的茬口:
“你也弱不经风了?”
“再说不说大话了?”
“尝到滋味了吧?怎么样?”
高志海依然吸鼻子,干咳,煞有介事地说:
“尝到了,不好受!不好受!”
同事们又笑。笑过之后,其中的一位瞧住他说;
“看脸色,不象是感冒。象是疲劳过度,熬了夜。”
“哎!就是。”另一位也恍然大悟,“你看他没有鼻涕硬吸。不想咳嗽硬咳。这家伙说不定玩什么把戏呢:老实交代,晚上到底干什么?”
“老婆没有来,能干什么?”高志海连忙掩饰道,“看一会书就睡觉。哪位要是不信,请来查夜好啦。”
高志海说了这话,又有点后悔。这不就是提醒他们注意自己的行动吗?这天晚上他正准备行动呀!但又一想,这样也有好处,能够迫使自己更加小心谨慎,避免疏忽大意露了马脚。因此那天晚上,他特别小心,也学了点狡猾。他还按时休息,十一点之前不拉窗帘,躺在被窝里看书,让过往的人抬眼就能看见。一到十一点,准时拉灯睡觉。实际上却眼睁睁地干躺着。不是不想睡,是不能睡。他在等别人睡定,
同时利用这个时间考虑考虑行动计划,比如走哪条路好,哪里遇见人的可能性大,今天是阴历什么时间,有没有月光……想着想着,生出孩子般的幻想来;他希望今天晚上所有的人都喝醉了酒,烂醉如泥,他可以毫无顾忌的行动;或者他能施一种催眠术,使所有的人沉沉入睡,尿床都醒不来,这些未免太笨了,最好能变成一只鸟,一展翅就飞到了要去的地方;或者干脆连门也别出,就这么躺到床上,能有一种法术,一抬手,他需的人骨头就飞来落到床下,要多少有多少……越想越不着边际,最后是外面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使他赶忙收起幻想,嘴巴一张,哈啦哈啦来了几声,特别响亮,外面的人就有了反应:
“听,高志海拉开大锯啦!”
“家伙真能行!同他住一块,一夜别想合眼。”
“也许,他老婆守着老家不动窝,就是怕跟他一块住吃不消呢!”
等人们走过去了,他的鼾声也就停下来。他从鼾声的间隙中听到人们的议论,很满意自己的效果。同时,觉得喉咙累,发干。奇怪,人熟睡时连续打几个钟头鼾声都不觉得啥,醒着只这么几分钟就受不了啦。这是什么道理呢?大约因为是作假吧。凡是作假都费劲。接下来,他还是朝作假想去:那一身装束出门时就上身,还是到了城外再穿戴?不穿有不穿的好处,万一碰上熟人,找个说法,也不至于引起怀
疑。找什么说法呢?当然是什么地方说什么话了。院子里遇见,就说上厕所,谁也不会生疑。可出了大门呢?到了街上呢?那就说,傍晚把钥匙丢到什么地方了,怕天明了被人拾走,得赶快寻找……
他想得很细,把可能出现的情况都想到了。他感到做事越做越胆小。头两次没有想到这么多,也幸运,没有发生什么事情。现在他却越来越提心吊胆了。他感到很不是滋味,长长叹出一声。自己本来不是干见不了人的坏事。是搞科研,为人民服务呀!为什么要落到这么个地步?搞事业的人都是这么难吗?
5、人乎?鬼乎?
就在高志海夜间出没于荒郊野外的那段时间,县城附近的二郎坪曾有过一次闹鬼事件,令人毛骨悚然。这至今仍是一个没有解开的谜。
关于鬼的传闻,农村并不稀罕。那些老年人能一口气讲出好多好多来。不过相信的人毕竟有限。特别是年轻人,往往一伸手;“鬼在哪里?拿来咱看看才相信呢。”自然谁也拿不出来。你见我见,认真追查起来,谁也没见,无非是我听你说,你听他说。常常是起源于某种难以解释的现象或幻觉,流传中再加上每一个人的想象,便活灵活现起来。
可是二郎坪这回闹鬼却有点不同寻常。这一回不是在山村里的老人和妇女之间流传,而是在县城附近,连县城都轰动了。还有一层更不容忽视:亲眼见鬼的不是农村的老迷信疙瘩,而是工厂的青年工人;也不是一个人.是一伙下夜班的工人。这就排除了某一个人故意杜撰或眼花发生错觉的可能。难道这么多人同时都眼花产生错觉?难道合伙造谣吓人?这显然就不可能了。所有这一切,不得不使人们相信,
二郎坪的确出了鬼。而且鬼的形貌目睹者们也说得清清楚楚。白身子,红头发,一吹气尘土飞扬,转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年月正讲阶级斗争。也有一些人当即作出结论:一准是阶级敌人故意制造混乱,切不可上当。
但人们马上就提出一大堆问题加以反驳;
“阶级敌人可能装神弄鬼吓人,可长不出红头发呀1”
“阶级敌人也不能吹气成风,刮得尘土飞扬呀!要有这本事,那破坏就更容易了,整天刮黄风,刮得你地里颗粒不收,你还抓不住把柄。”
“还有,阶级敌人也不会隐身法。要会,就用不着弯腰屈背挨批斗。眨眼工夫就没影啦,让你看不见,摸不着,批斗谁?”
在这一连串反驳面前,坚持阶级斗争的人也有点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这一天高志海上街上走了一趟,所到之处,无不议论这事。有些熟人还把他拉到一边,绘声绘色地讲给他听,末了问他:
“你们当医生的不是不迷信吗?这事怎么解释?”
高志海听得有点忍俊不禁,笑道:“快不要用这些传闻自个吓自个了。”
“那么多人看得清清楚楚,你不信也得信。谁也解释不了呀!你能解释也算。你说呀!”
“你说得很对,这事别人解释不了,但我能解释。只是眼下不给你解释,因为不到时候!”高志海说罢扬长而去。
高志海一边走,一边心里说:那不是鬼,那是我高志海。可我不能给你们交底,只能由你们嚷嚷去了。
回到宿舍,他朝床上一躺,真有点哭笑不得,两眼望着屋顶,回想由自己扮演的这场鬼剧的始末。
那是头天晚上的事,他又出动了一回。由于有过前几回的经验,这次特别顺利,他很快完成了任务,挎了一包骨头往回走。又是个月夜,风清气爽,他在河里洗过手脸,觉得很是畅快,大步流星地走着。也是大意失荆州。他没有象前几次那样时刻提防,脑子就往别处想去。他想到这些骨粉用到药里可能会有的良好疗效,想到攻克骨结核顽症的美好前景,甚至想到将来专门开办一所骨结核专科医院……想着想
着,走到一个拐弯处。刚拐过来,危险出现了。前面走来一伙人来,离他只有百十米远近。他一时慌了神,不知该怎办好。左右全是一片平地,又是月光下,无处可躲。转身逃跑更是下策。他一跑,别人一定会把他当作坏人。那时候人们的斗争性极强,对坏人同仇敌忾,必然会穷追不舍。跑是跑不掉的,躲更没处躲,他一慌神,竟愣在那里了,没想到,这一着却是最高明的。那伙人见他站着不动,也站住了,而且显出慌慌然的样子。这一下,高志海胆子壮了,由慌乱转为镇静,脑子里很快作出这样的判断;你不怕他,他就怕你。于是他仗着自己这身装束,又故意作出张牙舞爪的样子,向前迈了几步。对方果然乱了阵脚,有的连连后退,有的转身欲跑。正好这时,老天也助他一臂之力,一股风刮来。他灵机一动,来了个顺风扬土,用扫帚在路旁使劲扫了几下,顿时尘烟滚滚,直朝那伙人刮去。尘土掩盖,他已看不清那
伙人了,但能听到惊呼着逃跑的声音。他赶忙趁此机会离开大路,到电厂的男厕所里躲了几分钟,然后改道回家。
他回到宿舍时,才感到有些后怕,反省自己一时疏忽大意,几乎造成严重后果。可他万万没想到,却在社会上掀起一场轩然大波。他是一位医生,一位共产党员,一个唯物主义者。却制造了一桩让人们深信不疑的闹鬼事件。他感到心里很不是滋味。
更有甚者!这事还生出一个新的枝节来。当时那伙逃跑的人里,毕竟还有细心者,边跑边回头看,准确无误地看清了那红头发鬼进了电厂的男厕所。这一说,电厂一位女工根据目睹者提供的时间一算,那时她正好在厕所解手。男女厕所虽有一墙之隔,但墙可隔人,却不能堵鬼。越想越伯,竟有点神经错乱,哭笑无常,发起癔病来。高志海听到这个情况,拍着自己的额头,几乎难受得要哭出声来。一个医生的所作所为,全是为了治病救人,没想到,竟给别人造成了疾病。他本来可以找那女工说,那不是鬼,那是我高志海,马上可以解除女工的精神负担,一句话就可以治了病的。可他不能!他只能眼巴巴看着自己造成的病在拆磨别人,其内心痛苦可想而知。
此事使他心里有愧,两三夭心情十分不好。他甚至怀疑起自己的行动来。人骨入药到底能有多大效果还不得而知,却给群众思想造成混乱,给别人身体带来痛苦。这白天做人,晚上扮鬼的勾当,是功是罪,他都有些怀疑了。好在那位女工的癔病只患三天就好,他沉重的心情也才慢慢释然。
此后,他对自己的事业犯了愁。要是临床试验的结果,“人骨粉”确是一味不可少的主药,用量将会很大,他到哪里去找?总不能一辈子就做这偷偷摸摸的盗墓勾当呀!这是远虑。还有近忧,那就是眼下他弄来的“人骨”,需洗净,酒精浸泡,然后捣碎过罗成面粉状。这一切,办公室没法搞。
要是城里有个家就好啦,晚上一关门,可以放心放手、无忧无虑的干,老婆孩子们还可以做帮手。搞这样的事情实在是需要有个帮手的。他一向家庭观念比较淡漠,用老婆,的话说,一趴到公家的桌子上,就不记得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啦。眼下家庭观念却异常强烈起来。他当即决定,把老婆孩子接来,在城里安家。
这以后的好长一段时间,他的主要精力投入另外一种奔忙——千方百计在城里找房子。
四、弄巧成拙
经过一番努力,高志海终于在离城三里的刑家塔村找了一孔窑洞,把家搬来了。从此,他结束了机关上灶、办公室住宿的单人生活。同别人一样,下了班回家吃饭睡觉。比上机关灶少花钱,还吃得舒服;更主要的是他有了个安全的活动场所,也有了助手。因此尽管初安家,破破烂烂,拥挤不湛,他却很满足了。
但是没过几天,他猛感到自己失算了,眉头又紧紧的蹙起来。
那天晚上,他想应该把寄放在外面的骨头拿回来开始工作了。在这之前,他正喝一杯水,踌躇满志,豪情激荡,很想同妻子说说话,把自己攻克骨结核的雄心以及近来偷偷摸摸所做的一切告诉她。人总是想了解别人,更想让别人了解自己。他自从有了攻克骨结核的想法和行动以来,成了别人了解的人。在一般人的眼里,他是一位只能对付伤风感冒的平庸医生;在一些对他的勃勃雄心持有看法的同事眼里 , 他是一位爱说空话大话的狂妄之徒;在深更半夜同他在二郎坪邂逅者的眼里,他已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长着红发、吹气成风的恶鬼。他太需要让人了解了!但又不能这么做,一只一得把自己的真面目包得严严实实。只有在妻子面前,他可以把面纱揭下来。因此他很想对妻子一吐为快,把憋在心里的话统统倒出来。一者这已成为他的一种精神需要,二者要使妻子成为助手也是必不可少的。
他曾催过她一回,说快点洗完锅有话要说。可是妻子依然慢悠悠地洗着,他只好耐心等待,并下意识地瞧着她。瞧着瞧着,他便有了新的发现,觉得这张脸上时而现出母亲的勤劳和善良,时而又有父亲的固执与愚昧。墓地,他发现了自己的一个莫大的错误,犹如司机闯了红灯而戛然刹车,不由失声叫道:“啊,坏了!”
“咋哩?”妻子撩起眼皮瞧他一眼间。
“我的一本书,要紧的书,会不会丢了!”他忙掩饰。
“我当是啥大事哩:一本书,值几个钱?”妻子嘴角漾起嘲讽意味。
“那要看什么书。有些重要的书不好买……”
“不好买就不用买了。”妻子打断他的话,“不能吃,不能喝的。”
他不再做声,细细地玩味着妻子这几句话。在她看来,天底下头等重要的是吃喝二字,不能吃不能喝的全都无关紧要。这些话使他清醒到,自己的妻子是个无知无识的家庭妇女,别人具有的愚昧落后,她身上一点不少,甚至有过之无不及。这就进一步证实了他的搬家举动的的确确是一个莫大的错误。因此,当妻子洗完锅碗,坐下来做着针钱要听他说话的时候,他却沉默了。
“你不是有话说吗?”妻子等不上了,催问。
他说啥呢?原来想说的话一句都不能说了。他只好找别的话搪塞:
“我原想,晚上没事干,咱一块看电影。”话说出口,又有点后悔。万一她真要去看,他有这种心情陪她吗?
“我当是啥要紧话呢。”妻子显出失望的.神情说,“我在村里时看过,不解饥,不救渴,熬眼费工夫,不想去。”
“那就别去了。”他忙说。从此他便沉默了。拿起一本书看着,实际上什么也没有看进去。
这天晚上,他通夜失眠。
他在反省自己的错误。
如果说,他这盗墓取骨的行动会受到社会舆论谴责的话,那么这谴责中也有妻子的声音。首先,她同样会认为这是最缺德的事,会指住鼻子骂你个狗血淋头。其次,也会考虑他的安全,担心塌方把他埋在墓穴里。还有一层更可怕:她的迷信思想严重,会认为盗墓取骨不吉利,沾染邪气,给本人以至全家带来不幸。因此必将拼命阻挡,抱着腿不让你出门,闹得让所有人全知道。这一点,他本来应当想到,却
忽略了。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大大的失算了。”
几天之后的一件事,有力地证实了这一点。那天晚上,他本来想以出诊为名,找个地方加工一点骨粉,很快投人临床试验。不料一提挎包,有几根骨头掉出来。妻子一见,好象发现定时炸弹一样惊慌:
“死人骨头?你怎拿回家里来?”说着抢过来要扔到门外去。
“别别!这是猪骨头。”他赶忙拦着她说。
“猪骨头有这么粗这么长?”
“也许还有牛骨头。”
“牲畜骨头上都带肉,怎么会干干净净的?同修梯田刨出来的人骨头一模一样!”
“人家熬了骨髓油,把肉刮净了。”
“从哪寻的?”
“垃圾堆里拣的。”
“干啥用?”
“药里用点骨粉。”
“骨头还治病?”
“治软骨病非用骨粉不可。”
幸亏他脑子转得快,对答如流,才瞒过了妻子,安全地过了这道关。一时不慎几乎露了马脚,好不危险!
还有一回,妻子从他的梦话里找到疑点。早上起床时,她坐在被窝里审问他:
“你黑夜梦见啥来?”
他想了想,说没梦见什么。
妻子说,她听见他一番话里有人骨头研成面面,放进药里的话。日有所思,梦有所想,他相信这是真的,忙说:
“梦话说不清,也许你听错了。”
“不会,我听得清清楚楚。”
“也许是说了吧?不过咱这里的土话你清楚,梦话叫胡说。既然叫胡说,自然是东拉西扯,无根无据了。”
“可你咋就说到人骨头呢?听得还吓人呢!”
“这是说不清的。我也听见你说过梦话。”
“我说甚来?”
“你说……坐飞机。你是不是整天思谋坐飞机呢?”
“别说飞机,连火车也没谋过。”
“所以这梦话是说不清的。张嘴就说,天南海北;谁知会说出什么来。”
妻子不再作声,连忙穿衣叠被地忙起来。又过了一道险关:高志海暗暗嘘了一口气。但他想到日后的艰难。那时候人们常说一句话,叫“睡在身边的赫鲁晓夫最危险”。他算深刻地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睡在身边的人的确难瞒过!为了防止妻子以后从梦话中抓住什么,便以攻为守,他又对妻子说:
“我还听见过你说的梦话。”
“我说啥来?”
“你说一个男人的名字。是不是这几年住在村里,看上哪个男人了?”
这本来是为了防御而编造的事实,可妻子一听,慌慌的说:“你别嚼舌头!哪有这样的事!”
“我是开玩笑呢。我要真相信梦话,早同你离婚了。”
“就是,梦话是不能信的。”
“对,不能信!”
睡梦中露出的马脚算是应付过去了。可他着实为以后的的事发了愁。搬家原想创造点条件,有个助手,不想适得其反,多了一道障碍,多了一双监视的眼睛。而这道障碍比别的障碍更难跨越,这双眼睛比别的限晴更难瞒过。他心里叫苦不迭。
这以后,他的活动更困难了。他的事业受到家庭和社会的两面夹攻,他只能在这个夹缝中周旋。已有的骨头需要加工,还得瞅摸好目标去盗墓找骨头,他左右招架,防不胜防,一举一动都得格外小心谨慎。每逢晚上需要出动,就对老婆说:“今晚轮我值班,不回来了。”或者说;“我要出诊去,晚上不用留门。”作为一个女人,特别是没有文化的家庭妇女,她总希望男人常守着她,特别是晚上。男人只要
有一晚上离开炕头,一半是情感牵扯,一半是夭生的敏感和警惕,往往要十分严肃认真地盘问一番。比如值班是同谁一块值,一个月轮几次,住在什么地方;出诊是到哪个村,谁家的病人,什么病,何时回来,等等。当然,应付这样的盘问并不困难,他可以说得很详细,很具体,比真的还要真。但是他不能只顾眼下,不管以后。他要考虑现在说的同以后的行动有没有矛盾,会不会露了马脚。比如值班吧,你说一
星期一次,那么真遇到值班不就成两次了?出诊也不能说她熟悉的村子熟悉的人,否则,她说不定什么时候遇上这些人就会露馅。所以,每当晚上要出去,他得认真准备一番。
每逢他动脑子做这个准备的时候,觉得很不是滋味,心里就骂自己:这个绞索是你自个套上的,活该!
五、妻子
世上的家庭,和睦相处的有之,充满危机的亦有之。危机者,各有各的原因;夫妻间,各有各的道理。即使上了法庭,也能吵塌天,各自都可以举出许多事实证明责任全在对方。所以古人就留下一句话,叫做“清官难断家务事”。
自从接来妻子安了家,相当一段时间也还算相安无事。因为高志海十分机警地进行他的试验,没被妻子抓住什么把柄。自然其艰难是可想而知的。不过他倒能想得开。他心里说:只要事业取得成功,多点艰难也值得。梅花香自苦寒来,不吃苦怎么会有成功?一
然而光靠机警行事是维持不了多久的。妻子对他的行动逐渐产生了怀疑。这种怀疑慢慢积聚成一座愤怒的火山。然而却是从并非火山口的地方喷射出来,闹了他个措手不及。
“你黑夜常常不回家,干啥去来?”一天傍晚,妻子匆匆洗完锅碗,站到他的对面,开始了一场特别的审问。正在看书的高志海一惊,愣愣地瞧着妻子黑煞煞的脸。
“你说!”妻子又说,“这句话在肚里装了两三个月了。今儿说出来,是拿准了!”
“你拿准什么了?”高志海问。嘴是硬的,心里却不免有点虚。他知道妻子说的是盗墓。是不是她真抓住什么把柄?
“我问你,常常黑夜不回家,干啥去了?”
“我不是每天都向你请假吗?值班、出诊呀!怎么啦?”
“你胡说!给谁家看病?病人住哪,叫啥?你说,我要去问。”
高志海一听,便知她没有掌握他盗墓的证据,心里平静了一些,笑着说:
“你怎么对这个都怀疑了?好,明天我给你开个名单,你去调查吧。”
“你难道不晓得我不识字?不用你开名单,你说,我能记住。”
高志海只好将医治过的几个乡下病人名字告诉她。满以为妻子这下没话说。不想,妻子却从另一个缺口上攻进来:
“既然是给人治病,怎累得象死人,回家时都动不了窝?开药方比背石头还累?……
高志海没想到妻子的审问会迂回到这个地方来。她讲的倒是事实。每当去一回,累得的确如死人一般,两三天缓不过劲来。自然常常不能尽一个丈夫的责任。妻子的疑点原来在这里!他不知该如何解释。
“我问你,开方子比背石头还累?怎就累成死人一样?”妻子又问。
“下乡出诊,往返走路,能不累吗?”他只能这么说。
“下乡走路能累成这?”妻子冷冷一笑,“我在村里住时,你回家也不是坐飞机呀!你怎不是这样?”
比较是最能说明问题的。他该怎么说呢?说岁数不饶人吧,前后时间并不长,还不能这么说。说身体不适吧,他事先并没有造这个舆论,现在突然说出来,她不会相信。何况在妻子眼里的健康标准只有一个字——吃。他饭量有增无减,一个人能吃两个人的,你说身体不适,她能相信?他很后悔自己过于疏忽大意,事先既没有在丈夫的责任方面努努力,也没有在身体状况上造造舆论,弄了个大被动.只能干瞪眼,说不上话来。
“我问你,开方子比背石头还累?”妻子似乎得了理,咬住这句话再三追问。
高志海心里暗暗叫苦。心里说:好我的你哩!就知道背石头累?要把骨头捣成粉质,还得过滤箩筛,干上几个钟头,腰酸臂疼,容易吗?至于刨墓更不一般,出力流汗自不必说,心跳得能蹦到嗓子眼。墓穴里是啥情景,你见过吗?万一有个塌顶,殉了葬还无人知道,吓得一身一身出汗,事完后腿软得象面条儿。有朝一日我会把这一切告给你的。那时,你就会明白:世界上还有比背石头更累人也吓人的事呢。
“你没话说!你变心了!”妻子不再审问,转身伏到铺盖上哭去了。女人有女人的逻辑。男人不恋家,还不是恋上别的女人?回家时累成那个样,还不是在人家炕上出尽了力?作为一个妻子,世界上没有别的事比这更伤心的了。
这天晚上,妻子一直在哭泣。他原想安慰安慰,弥补一下以往的失责也就行了。不想妻子根本不理他。他只好在妻子嘤嘤的哭泣声中走入梦乡。
从此后,他们之间象是隔了一堵墙。妻子的言语冷冷的,脸色是阴阴的。这本来就潜伏着危险了,生活中又不乏多事之人,他们唯恐天下不乱,常在背后调三唆四,又将他们的关系向破裂的深渊推进一步。高志海眼巴巴看着危机在日益加深,毫无办法,只能寄希望于他的事业,骨结核丸一旦成功,他们之间的鸿沟即可不填自平。那时候,妻子会含着热泪向他陪情道歉,会用一切手段抚慰他受委屈的心。他呢,宰相肚里能撑船,只须“宽宏大量”四个字,以往的一切便可一笔勾销。
然而,裂缝在迅速加深,并不等他的成功之日到来。没过多久,他们之间的火山再次爆发了。
“你不要走!”妻子挡住门。
“上班去呀!”高志海愣了。
“今天不用上班了。”
“你要干啥!”
“离婚!”
“离婚?还是因为晚上出诊的事?”
“出诊?哄鬼去吧!”
“又咋啦?”
“我问你,出诊是干啥?”
“治病呀!”
“治病在家里还是野外?”
“既然在家里洽,你回来时,头上怎么顶着土?”
“外面有风,走路时刮上的呀!”高志海愣了一下,忙说,“你不也经常洗头吗?”
“你还在骗人!”妻子冷笑一声,“就算头上的土是风刮上的,可刮不到口袋里吧?就算能刮到口袋里,也该是尘土面面,不会是土块块吧?”说着,拿出一件他要换洗的衣裳,果然从口袋里翻出不少土块来。
这是爬墓穴的结果。也怨自己太粗心了。当时要翻出口袋拍打拍也就没事了,可他连想都没有想到过。真是防不胜防啊!不过,口袋里倒出点土来,又能说明什么呢?他奇怪地瞧着妻子。
妻子不再发问,而是去收拾东西。在她看来,这口袋里的土块简直是铁证如山!她顺着自个的逻辑朝下推理;你一夜一夜不回家,当然是恋上别的女人,不敢在家里鬼混,就领到野地里去。而且从“口袋里都装了土”这一点,还能想象出当时折腾的疯狂情景。既然到了这个地步,她还有什么留恋的呢?
妻子铁了心要走,毫无商量余地。高志海再三挽留说:
“你冷静些,听我说几句话。我高志海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你怀疑错了。总有一天我会向你交底。那时你就知道我没说假话。”
“为啥要总有一天?你现在就说!”
高志海五指插到头发里搔着,痛苦不堪。怎么能向她交底呢?她要知道他干了些啥,会吵得满城风雨。那样的话,他就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唾骂。别说研制新药,连坐门诊也没人敢找了。可是你不交底,妻子就信以为你出去干了坏事,眼看就要妻离子散。他该怎么办呢?
妻子瞧了他一眼,开门出去。然后转回头来说:
“你是个啥样的人我知道了。用不着交什么底。你不走我走!”
高志海愣了一会神,只好尾追而去。一路上,他简直痛不欲生,曾几次下决心想向她交底,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要让他以断送自己的事业去挽救这个家庭,他简直不可想象今后的日子将怎么过。
就这样,他两腿沉重地走着。猛一抬头,公社到了。妻子已率先走了进去。
公社院里静悄悄的。办公室也空无一人。原来干部们都在会议室开会。高志海朝台阶上一蹲说:
“人家正开会,我不敢进去。你敢你去找吧。我等着。”
妻子没这胆量,只好站在外面等。高志海趁机说:
“领导们一开会就是好几个钟头。咱回吧。等人家有空了再来还不行?”
妻子无奈,只好转身往外走。
第一回离婚受挫,再加上高志海趁机作了一番疏导工作。妻子答应暂时不离了。但对他的监视却更严了。这以后,他值班,她要跟着去;他出诊,她也要跟着走,闹得他寸步难行,不只试验没法搞,连正常工作也受到影响。更糟糕的是,社会上某些居心不良的人常在背后唆使,说高志海同哪个女人很对劲,她就找上门同人家大吵大闹,闹得一踏糊涂,回家还要同他闹离婚。
他真有点受不了!苦恼得一夜一夜睡不着觉。在这通霄难眠的痛苦思索中,他终于想出一个自以为两全齐美的办法。他想,既然妻子已经成了他事业的严重障碍,而且闹得他不得安生,那就让她走吧。离婚也许是消除障碍的最好办法。再者,离婚只是办个手续,让她回老家住个一年半载也好。跑不了,飞不走,到能向她交底的时候,真相大白,还愁领不回一张结婚证!那时夫妻还是好夫妻,家庭还是好家
庭。他还想到复婚的那天晚上,重叙旧情,共诉苦衷,简直是重入一回洞房,别有一番风味。这么想着,痛苦顿时减轻,甚至觉得这是一段充满趣味的坎坷曲折,比平平淡淡、死水一般的夫妻生活更有意思。何乐而不为?
第二天,他就找公社王秘书商量,说妻子闹得没办法,他想先领一张离婚证,把妻子送回老家住一段,到适当的时候,再复婚。王秘书说;“你们来吧,实在劝不住,就给你们办。”。
几天以后,他们第二次去了公社。王秘书劝说无效,只好给他们办了。分手的时候,高志海朝妻子诡秘地一笑说:“过不了多久,咱们还会来复婚的。你信不信?”
妻子似乎没有听见,扬长而去。
瞧着妻子的背影,高志海心里想:一日夫妻百日思。十多年的夫妻了,真能就这么轻易离散?不会的。妻子产生误会,无非是想通过离婚施加点压力。也许用不了两个月,她就会跑回来要求复婚的。那时,我倒要提个条件:复婚可以,但得等到骨结核丸研制成功。
六、破镜难圆
以家庭破裂为代价,高志海终于换得了一定的工作条件。
妻子走了,人去屋空,正好放心放手地搞试验。每天下班回到家里,随便弄点吃食填饱肚,关门干他的事。常常通宵达旦,日以继夜。仅几个月时间,试验就取得很大进展。
所谓进展,就是对前一段努力的否定。也就是说,事实证明以前他所走的是一段冤枉的弯路,他赶忙从弯路上走回来,另辟蹊径向前迈出新的一步理想。为什么呢?难道以骨补骨的认识是错的?他十分困
惑,百思不解。一天晚上,他到外面徘徊沉思,偶然间看见不远处的一座坟地上,磷火忽明忽暗闪现,飘飘呼呼游动。村里人说这是鬼火,也有的说是灯笼鬼,偶尔见之,恐惧万分。高志海作为一名医生,自然明白其中的科学道理。因此觉得很好看,果然象无形的鬼在提着灯笼游动。就在这个时候,他心里一亮,猛地悟到:人骨所以疗效不佳,不正是因为失磷过多吗?
这是一个痛苦的发现。他历尽艰辛,过着半人半鬼的生活,以至弄到妻离子散的地步,不就是为了这些人骨头吗?然而人骨疗效不佳,需要抛弃,这对他简直是残酷的判决。
从这以后,他又进入一个艰巨的摸索时期。疗效否定了人骨,但“以骨补骨”的认识却应当坚定不移。人骨不行改用兽骨。兽畜里只有猫是食粮为主,骨头里所含成分应当同人骨最接近。因此选用猫骨应当是最理想。可惜农村找到的死猫,大都是吃了药毒死的老鼠而死的,因此用死猫骨很不安全。于是又改用蛋壳。蛋壳钙多,磷、纳少,效果也不理想。再以中药牡蛎、海嫖蛸代替,虽有点疗效,但对骨头
的愈合不太理想。该试的都试过了,效果都不理想。他陷入深深的苦闷之中。
一天,他出诊返回时走累了,坐到路旁休息。看见崖缝中露出一层土龙骨,顺手抠了一小块放到嘴里尝,竞粘到舌头上拿不下来。这又是一个新发现。他高兴极了!这说明龙骨有粘性,一定对骨头的愈合效果好。
这个发现帮助他度过一道难关。他想,龙骨有粘性,有利于骨头的愈合,但磷、钙含量可能不多。他就想到了珍珠。珍珠含高磷高钙,能治胃溃疡,若同龙骨合用,一定会有理想效果。他根据这种设想投入临床试验。通过对六个病例的观察,效果的确良好。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他总算找到了理想药物。直到后来定型的骨结核丸里,这两种药仍为主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想起太原上学时的一件往事。一个星期天他在公园碰到一对情人相遇,那男的猛然间看见女的,激动异常地奔跑过去,快到跟前时,停下来,却朗诵开了诗,很动感情,好象要掉泪似的。然后才坐下来诉说原委。他听清了,也不知什么原因,女的走失了,男的找了好几天,找得好苦。没想到竟在这里碰上了。
他后来才知道那青年人朗诵的是辛弃疾一首词里的几句。他很不以为然,觉得太书生气了。现在,当他经过千辛万苦终于找到理想药物后,猛然又想起那一对情人相遇的情景。他算理解那位青年人了。青年人是找情侣找得好苦;他是找药,找得更苦。龙骨和珍珠,是搞中医的人谁都知道的两味药,他却舍近求远,深更半夜爬到墓穴里寻找。找得太苦太苦了!他想起青年人朗诵过的那几句词,也情不自禁地高声朗诵起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诵罢,不禁潸然泪下。
应当说,高志海研制骨结核以此为界,跨入一个新的里程。他彻底同死人骨头告别了,同死人骨头引出的那一段半人半鬼历史告别了。那么,由盗墓取骨而导致的家庭悲剧也该结束了。
这天晚上,他想起了妻子,而且十分强烈,以至通宵难眠,等不得天亮。第二天早上,他草草做了点饭吃,把大量的时间用于洗脸,刷牙,刮胡子,换衣裳,又到街上理了发。认认真真打扮了一番。然后直奔老家而去。
离婚之后,他曾回老家看过她一回。发现她把一些东西和粮食都搬走了,觉得不对劲,忙发动孩子们做工作。大儿子在化肥厂当工人,专门回家一趟,劝母亲说,不要有真离婚的思想,离婚是为了缓和一下矛盾,过一段再同父亲复婚才是正道。母亲曾答应不生别的想法。儿子放心了。当场将那张离婚证撕碎,回来告父亲说,母亲是不会有别的想法的。现在想起来,那次回家实在是回对了。要不是及时发现
问题,女人家爱钻牛角尖,说不定真会走了呢。
一路上,他步履匆匆,恨不得插翅飞到家。头脑也异常活跃,展开了想象的翅膀,同妻子见面后的种种情景如电影一般,在脑海里预演开了——也许妻子正拣柴生火,或者已经吃过饭,正坐在炕头做针线活。他猛然推门进去,不说话,只朝她笑。她呢,一定是先一愣,接着转过脸去。他就开口说:“咱们的离婚本来就是假的,我接你来了。”
妻子可能会不理他,给他个脊背。
他就涎着脸走近前说;“我真的接你来了。咱顺路把婚复了,再入一回洞房吧。”
妻子会怒不可遏,破口大骂:“你不是人!你是和人家睡腻了,或是人家识破了你,没人理了,才来找我。我没那么贱!你走吧!”
他找个地方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说:“你别火,听我说。当初你问我晚上出去干些啥,我不能告你。现在能告你了。你知道我干啥?我是盗墓取人骨头,入药治病。你迷信思想重,我担心你不让干,还会吵闹到外面去。”
妻子当然不会相信,一准会说:“既然怕我迷信。如今不怕了?如今我不迷信了?你哄鬼去!”
他可以不慌不忙,从从容容地告诉她:“如今我当然不怕了。我已找到理想的药代替人骨头。用不着盗墓去了,还怕你作啥?”
妻子会半信半疑地瞧着他:“这是真的?”
他就说:“你要不信,我领你去看,我在什么地方盗过墓。那次我挂包里掉出的骨头,就是从墓里盗来的,不敢告你,才说是牲畜骨头。还有,二郎坪闹鬼的事,也可以告你了,那不是鬼,是我,是我盗墓回来遇上了那一伙人。”
妻子该扑过来了,一头撞进他怀里,哭着,用拳捶着他说:“你真不是人!你为啥瞒着我,弄得我好苦哇!”……
接下来,镜头该推出到公社一幕。王秘书故意为难道:“不行,回去再考虑考虑。否则,今天复,明天又离,不干别的,光给你们办手续也忙不过来。”
妻子会当真,拿眼瞧他,发了愁。他呢,泰然自若。从口袋里摸一盒烟,朝桌上一撂:“抽吧,喜烟。你不办,咱也不怕,反正经过政府了,照样回去睡觉。”
秘书笑了。没去拿烟,却伸手去开抽屉。
再接下去,镜头又推到家里一幕。妻子挽起袖子和白面。吃饱喝足以后,不等天黑就关门睡觉。妻子所受的委屈,痛苦,离婚后的种种艰难,全在被窝里给予补偿…
他想得太如意,太美妙了。殊不知命运安排给他的,却是与此正好相反的结局。当他迈进老家门坎的时候,才知道自已是作了一路黄粱美梦。他所思念的妻子。早已耐不住寂寞,作了别人的妻子。他只觉得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返回去的路上,他两腿发软,勾着头迷迷瞪瞪地走着,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不会想了。一路的行人都在奇怪地瞧他。后面来了汽车,喇叭拼命的响,他都像没有听见。司机火了,探出身子大骂:“耳朵让驴粪塞了?”他这才木木地回头看看,朝一旁躲了几步。汽车从他身边开过去。司机余怒未消,朝他身上扔来一个烟头。脖子被火星烧了一下,头脑才清醒过来。他面对苍穹,心里呼喊:妻子真走了!家
庭不可挽回了!原先以为是假离婚,现在弄假成真了!
回到家里,他更觉痛苦。以往,虽然妻子走了,但他总感到妻子是出门去了,回娘家去了,无非是走的时间长一点,他正好安安静静搞试验。因此本来空空荡荡的窑洞.在他心理上却是充实的。如今完全不一样了,他感到窑里空荡,冷清,寂寞。他象笼里的野兽一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满地兜圈子。突然,他抓起半瓶酒,狠狠灌了几大口。
他想醉,想一醉之后再别醒来。
这天晚上,他的确有点醉了,睡得同死了一般。第二天早上,睡醒了,”酒也醒了,痛苦也随着复苏。他望着屋顶心里呼喊: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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